第47章 蝉鸣和鸟叫和雷声-《剑来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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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上次公开露面,还是刘洵美、剑修曹峻一起,负责护送滞留在家乡福地多年的难民,返回他们的桐叶洲家乡。之后她就成了大骊朝的刑部供奉,也行吧,能够顶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家身份去江湖做些江湖事,就当是重操旧业了。就是她如今名为“姜鸦”,谐音“酱鸭”,总是有些不好听。

    曾经手刃朱敛的丁婴,成了天下第一人。后来杀丁婴的那个陈姓少年,也成为了大骊朝的陈国师。都是一些不能想象的事情。不过很奇怪,姜鸦最感兴趣的事情,还是当年那个靠墙坐小板凳的黑炭小丫头,竟然能够变成宝瓶洲武评四人之一的“大宗师郑钱”。

    话说回来,洪凛当真是个不错的官。先前她领命去接他来京,暗中有过观察,洪凛身为一等一的将种子弟,喜好读书,例如防洪治水、赈灾救荒之政,总会别纸记之。她之前就去过一次龙首塬,记得当年途径黄花泷,山巅有座小庙,登山入庙一览,昔年令人怅然的龛黑帐霉,已经幡然一新,那位山神娘娘的崭新彩塑神像,神气飞动,颇有韵味。如今出城数里,路边杨柳,浓阴夹道,路平如掌,浅水萦带左右,水外庄稼黄碧,一望无垠,风景怡人可爱。

    皆言人生如白驹过隙,世事如傀儡登场,就是不知骑马者是谁,牵线者又是谁。

    道上到处皆陈迹,岂不信哉?

    姜鸦幽幽叹息一声,随便找了一家酒楼,点了一壶酒几个下酒菜,自饮自酌,倒也惬意。

    一行人回到了国师府,余时务回去处理公务,厨娘于磬现学现用,去捣鼓起了冰镇梅子汤。

    郭竹酒跟着容鱼到了她那间屋子,谢狗这趟来京城,本就是假公济私,想要去京城花神庙找吴睬玩的,结果从容鱼姐姐这边获悉一事,吴睬刚刚跟着几位福地的花神娘娘,去鸣镝渡乘坐一艘军方渡船去往牛角山,目的地,就是自家龙泉郡槐黄县的窑务督造署,她们好像是要亲自下场,督造烧制出一批官窑花神杯,特意赠送给那位绰号“曹花间”的柳七挚友,也对,这就叫礼尚往来,曹组专程赶来宝瓶洲,是要代替柳七为山主讲解“留人境”,谢狗身为首席供奉,还是会承情的。使用缩地法,不过返回落魄山之前,谢狗专程去找到那位“资质不够勤勉凑”的袁剑仙袁巨材,毕竟得手了三院法主的那副皮囊,可别着了道,她得帮忙盯着点。袁化境瞧见了不戴貂帽的谢狗,也是神色古怪,谢狗不与他一般见识,来都来了,随便指点几句,袁化境便又是那般言下有悟的神态了。

    国师府,容鱼在为一摞重要档案公文分门别类,写便签,或是摘录语句。

    由于大骊国土广袤,使得六部侍郎职权过大,公务过于繁重,此外尚书是正二品,侍郎正三品,中间差了个从二品,所以就有人建议将现在的左右侍郎提升品秩到从二品,六部衙署再增设二到三位不等的侍郎数量,如此一来,侍郎们就有了“大小”之分,以户部为例,增设仓场、漕务侍郎等。此外又有人奏请复设两京府尹,小事专决,大事禀奏,品秩与北衙的洪霁相同……

    郭竹酒坐在一旁默默看着,觉得容鱼姐姐真是个天才。

    上次有此感受,还是师父进入避暑行宫住持一切事务。

    郭竹酒看了眼屋外的庭院,白天光景里,会有叽叽喳喳的鸟叫声,从浓密的树荫里流淌而出。

    容鱼偶尔会翻开一本小册子,里边记录着不同的姓名和官职。

    例如韩祎这个长宁县县令,还顶着“署理”二字。还有国师府内部的裴璟在内几个名字。

    容鱼提笔新添了嘉鱼县的县丞宋文秀,县尉陆翚。就在永泰县三个胥吏的名字之后。容鱼想了想,加上一个地名,郭竹酒记性好,是那座长春宫所处的甘露县。

    郭竹酒指了指册子,问道:“裴璟跟裴巡狩是什么关系?”

    容鱼笑道:“是裴巡狩的独子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点头道:“难怪。”

    山上人和世家子,到了市井,给旁人瞧见了,觉得他们身上拥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松弛感。

    例如担任过龙泉窑务督造官的曹耕心,这个酒鬼在槐黄县城穿街过巷,用陈灵均的话说,就是路边的狗都不怕他。

    郭竹酒好奇问道:“容鱼姐姐,你的名字有说法吗?”

    容鱼点头笑道:“崔国师曾经讲过大致缘由,说‘冗余’一语,也不全是贬义。依循崔国师的理解,一个国家,一座道场,无非都是个框架,都需要允许……某些错误,藏在某个地方,好像备选。否则衙署、官员之间,环环相扣,过于缜密,失之于死板,看似快速的运转,代价是在看不见的地方,时时刻刻,反复消磨人性,人心就像一把卯榫交错的椅子凳子,总有一天会撑不住的,到时候就要塌了,只因为‘人和’已经小于、弱于‘天时’。可若是过于松散,就又会失之于宽,代价是人人都在懈怠,事事都在浪费地利,毕竟人性都是贪图享乐的,人都是存有侥幸心理的,那么某些惹人烦的官样文章,例如大到一国察计、中到各部销档、小到地方各级衙署的录档、勘合,就成了必要的冗余,为的就是……能够兜底。”

    郭竹酒一听就懂,点头道:“以小错纠大错,提前在岔路上预设关卡,是个很在理的想法,势利,事功,务实。”

    容鱼眼睛一亮,她认真思量好久才能琢磨出来的道理,被郭竹酒轻轻松松就一语道破天机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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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出了酒楼,位高权重的赵侍郎点兵点将似的,喊了曹晴朗、荀趣,还有张定和严熠一起散步。

    其余同年们神色微变,不患寡而患不均的人心使然,既有嫉妒眼红的,也有心思活络,想要近期找机会烧冷灶的。

    年近五十的严熠,如今在刑部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,若是年轻个二十岁,严熠恐怕也会在内心洋洋得意一番,只是如今这般岁数,就只当是心中积郁之气,略微吐出几分。

    杨爽、王钦若他们只是嫉妒严熠这么一下,片刻光景。

    殊不知严熠已经嫉妒他们很多年,心里不痛快,足足将近二十年了。

    赵繇转头望向曹晴朗,略有几分埋怨和责备语气,“他到底怎么想的,竟然允许你辞官。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,晚个几年、十年回山修行算得什么事。”

    荀趣听得头皮发麻,有些担心好友曹晴朗接下来的答复,能否过关。

    北衙洪霁在京城靠着一场场抄家赢得偌大名声,不也只是与刑部赵侍郎齐名?

    都说民怕官,只要进了衙门就得脱层皮,那么官也有怕的官,例如进了刑部衙署见了赵侍郎的下属,留下半条命是跑不掉的。

    其余两位听得莫名其妙,心中猜测赵侍郎嘴里的这个“他”,到底是何方神圣?除此之外,也是好奇,听赵侍郎的意思,曹晴朗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修道之人?就是不知山上谱牒如何。

    曹晴朗答道:“不怪先生,要怪我自己胸无大志,做不到穷善达兼,只能一退再退,一路退回到学塾。”

    赵繇本来眉头越皱越深,只是当他听到“学塾”二字,便眉头舒展开来,大概是这位已经跻身庙堂中枢的男人,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求学生涯,也与一座家乡的不大的学塾有关,戚戚相关。

    赵繇突然问道:“曹晴朗,我且问你一个问题,你必须与我说句实话,在你心中,在世俗朝廷里边当个官,是不是远远不如去落魄山或是青萍剑宗当山主、宗主?”

    曹晴朗没有任何犹豫和思量,显然自己心中早有答案,直截了当说道:“山上的任何身份,是作为先生的学生,落魄山的谱牒修士,必须尽到的责任和担当,总要做好。但是做学问和教书育人,一直是我内心深处的志趣所在。所以先前得知我必须担任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,除了确实担心无法胜任之外,并无任何推脱和躲避。之后换由崔师兄当了宗主,在先生那边,我也不曾掩饰自己的轻松。等到桐叶洲大渎功成,将来我在山中潜心治学,有所心得之后,总要学以致用,到时候我就会下山,不管是当个忙碌庶务的地方官,还是去书院当先生作夫子,都不能让一身所学一步踏空,无落脚处。先生对此,十分理解,毫不失望。”

    赵繇心中忍不住腹诽一句,他陈平安失望个屁,高兴还来不及。就偷着乐吧他。

    读书人追求的三不朽,立德最高,立功次之,立言又次之。

    赵繇脸上有了些笑意,说道:“我们这条文脉,祖师立德深也厚也,立功一事,我们几位师伯……还有我那位师叔,又何止是绰绰有余。唯独著书立传的立言一事,确实是唯一的软肋所在。曹晴朗,你是三代弟子当中,最有希望做成此事的人物,也对,著书立言需及早,一入仕途,此事便废矣。”

    张定傻眼了,与那严熠面面相觑。曹晴朗也是文圣一脉的嫡传弟子?赵大人岂不是曹编修的师兄?问题在于曹晴朗的先生,是?!

    已经辞官的曹晴朗笑道:“赵师兄,也有大儒说著书绝不能是四十岁之前的事情,否则写出来的东西就一定会是落书摊之物。算不算是自相矛盾?”

    赵繇笑意愈发浓郁,反问道:“好好想一想,当真是自相矛盾的两种道理?”

    曹晴朗会心一笑。

    赵繇神色认真道:“既然不在公门修行了,回到山上,切记不可自恃仙家身份,以为与凡俗不同,岁月长寿,除了偶尔机缘之外都可以不争朝夕,文圣一脉弟子的立言,与寻常学人的著书,终究不同。唯有专心致志,一以贯之,才有希望不让我们失望。”

    曹晴朗停步作揖,“恳请赵师兄帮忙监督,有请赵师兄拭目以待。”

    赵繇同样停步,笑道:“好说。”

    严熠轻轻叹息,就算是傻子也该后知后觉,曹晴朗原来就是陈国师的私淑弟子了。

    只是曹晴朗有此身份,严熠内心并无半点嫉妒,大概是对方在酒桌上给自己主动敬过酒的缘故?抑或是……明知对方不会置身官场的缘故?严熠心情复杂,这类扪心自问,比喝今天这顿酒还苦啊。

    曹晴朗起身后,说道:“我们落魄山上的朱老先生,曾用兵家所说的‘并敌一向,千里杀将’来形容读书,学人有如此悍劲,肯下此决心,而后可以读书,再治学,又再立言。先生也有自己的治学心得,有那‘读好书如夜行,一场陋巷相逢,贼匪相接,需从喉咙处着刀,杀人必然见血,持刀提头颅出巷弄’的一番独到见解。”

    赵繇闻言默然。

    严熠听得一惊一乍,这番言语的前半截,说得极妙。但是后半段,说得可就杀气腾腾了。

    张定骤然眼睛一亮,看书如做贼?一部好书如强匪巨寇?一场狭路相逢短兵相接,读书人翻见书籍真意如从喉咙处着刀?故而必定见血,抑或是说看书必须落笔,空白处作文字批注如那“血溅当场”?寓意如此看书,提笔若持刀,提头而出,是说那大胜而走,提炼出了整部书的精髓?读活书,活读书,故而走出了巷子便是合上了这本书?

    如今世道议论陈平安,因为身份重重,山主,隐官,剑仙,豪杰,旁人各说各的,各有侧重,总是有理。

    但是几乎少有人赞叹大骊新任国师的如何“书生”,极少有人点评其学养如何。

    张定此刻别有新解,山上山下诸君看错了也,陈国师大半是英雄气概,究竟全是书生本色。

    曹晴朗和荀趣先行返回国师府。

    此刻赵繇身边只跟着张定和严熠。

    “跟上,不用故意落后一个身位。”

    赵繇说道:“你们不要跟曹晴朗比文脉,也不要跟荀趣比出身,比不了的东西就别去比了,除了徒增烦恼别无益处,时间久了,让你们满身戾气,怎么藏都藏不好。”

    赵繇突然否定了自己的道理,说道:“也不尽然,一个看上去很温和的人,可以没有锋芒没有棱角,但是他必须内心怀揣着一种巨大的……愤怒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这种不可告人的愤怒,不是针对某个人某件事,而是很多人很多事。两种心态,就分出了谁会是弱者谁是强者。”

    张定轻声道:“赵大人,晚学受教。”

    严熠却是有些茫然。

    在官场上,那些志得意满的年轻人们,是不太能够理解世态炎凉的,因为他们好像有无数个明年可以展望,明日后天的光景如何根本不重要,他们坚信功名富贵,达官厚禄,唾手可得。

    到了严熠这个即将知天命的岁数,明天如何,才是最紧要的,每月的官俸多寡,都要用以考虑家里的柴米油盐,房租,请客吃饭的额外开销,同僚家里孩儿辈婚娶的份子钱,要不要参加,该给多少,家乡上了岁数的父母那边还要养老,家族晚辈还有读书天资不错懂得求个上进的,他们总是以他作为榜样……一桩桩,一件件,都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,这里几钱银子的开销那里几两的支出。所以严熠已经很久不敢去想什么前程,再不能沉下心来看圣贤书了。

    只说为了儿子的学业,拗不过家里老妻的念叨,前不久厚着脸皮想要请永泰县的俞教谕、刘训导吃顿饭,也都被婉拒了。都不敢与妻子明说对方毫不给情面,只敢假称刘训导已经答应此事,约了下月。本以为可以就这么拖延含糊过去,不曾想妻子竟然到处借钱赊欠,筹来了一笔银子,说既然是请一县训导吃酒,总要去那菖蒲河才对。可想而知,严熠今夜这顿酒,喝得何等憋屈,他娘的,如果脸皮不要就能办成事的话,他都想把那个传闻早就肥的流油的刘训导喊来一起同桌喝酒……严熠没有心气去怪别人怨世道,就只是满怀愧疚,这辈子好像注定要亏待了她,如今的老妻,要知道她也曾是一位如花美眷的女子啊!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,说的就算他跟她吧?

    赵繇说道:“李铣跟我写了一封信,严熠,猜猜看,他会在信上说什么?”

    严熠下意识弯下腰,低头说道:“赵大人,属下猜不到。”

    赵繇是严熠和李铣的房师,不过李铣当年考中进士,才十五岁,是最年轻的进士。

    虽说同样是在刑部当差,李铣却是在陪都洛京,这些年可谓风生水起,已经是一位郎官了。

    刑部为官最是尴尬,越是精通刑名的老吏越是无法挪窝,就跟一条官场断头路似的。即便偶有例外,那也真的只是例外。

    赵繇说道:“李铣说陪都刑部那边有个实缺,是某州清吏司的员外郎,因为是个有实权的从六品,所以较难争取,他就想要让我帮帮忙,把你调过去。说你是正途出身,资历也足够,事务娴熟,所以此事不算走后门。但是他恳请我不管做不做这件事,都不要跟严熠提及,怕你脸皮薄,心里有负担。”

    严熠满脸涨红。

    赵繇淡然说道:“为了一个从六品的秋官员外郎,你的同年都要求到我刑部侍郎的头上,严熠,你再看看张定,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,他的官场起步就是从六品,而且是更清贵的翰林官。”

    张定神色尴尬。

    他因为是状元郎出身,官场起步就是从六品,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,兜兜转转,如今在户部钱法堂任职,还是正五品。

    严熠很清楚这位房师的脾气,知道李铣这次好心帮忙并无意义,只求李铣别在赵大人这边落个不好的印象,那就亏大了。严熠这滩烂泥,扶不起就不起,你李铣还有大好前程,将来当了大官,恰巧进京为官的话,我那儿子也该考中进士、在某座衙门历练过几年了,到时候带他去找你,哪怕你不肯帮忙,当着儿子的面跟同年叙旧几句,也是风光的……一想到这种念头,实在是太没出息了,严熠就很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。

    赵繇沉默片刻,说道:“张定,严熠,你们可以保留原先官职,近期调入国师府担任文秘书郎。至于户刑两部,我会帮你们发公文、打招呼。国师府那边,没有任何问题。”

    张定愕然。严熠懵了。

    赵繇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你们都是国师亲自征调的人选,我不过是顺水推舟。”

    其实就算陈平安不这么做,赵繇在刑部如何启用严熠,自有章程。

    严熠满腔热血翻涌,霎时间心跳如擂鼓。

    赵繇与张定说道: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道远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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